【黑白骑】旧河
*一个喜欢伊修加德的骑士和一个讨厌伊修加德的暗黑骑士
屋外的北风仍旧嘶吼着猛烈地拍打窗户,听起来像是雪原上将要干架的棕熊嘶鸣,忘忧骑士庭的房间里油灯总也不亮,壁炉烧的黢黑,冒着橙红色的火光朝外喷焰星,掉在已经被烧出一个两个斑点小洞的地毯上。劣质云杉木钉起来的茶几被似乎是虫蚁之类的生物蛀穿了一个小角,过烈的麦酒放在木质茶杯里,混合着旅馆特有的廉价熏香散发出一点让人连口水都无法分泌的气味。
“你什么都不懂。”骑士有些难过地说道。
“懂?”暗黑骑士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我需要懂些什么?卑微低劣的异端和很伟大的神殿骑士团圣骑士阁下……”
“阁下。”暗黑骑士重复这个称谓,“相互理解吗?”
然而骑士定定地看着他,对着他的小腹给了他力道并不轻的一拳,暗黑骑士被他打的几乎后退了两步。他抬眼望向眼前看起来仍旧很冷静的人,从骑士的神色末梢意识到他在生气——气得还不轻。
暗黑骑士在心里这样判断道。
“啊。”黑骑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以响应骑士的拳头,但他看起来神色淡然。骑士贴近他,揪住他的衣领——暗黑骑士比他高半个头不止,所以他这样做更像是将人硬生生压下来,逼得他与他对视。
骑士对这种扭曲的平视感到满意,于是用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指头,大声又笃定地向黑骑宣告:“我们要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黑骑不愿意低头,在这个姿势下显得目光只是冷冰冰地向下扫落,他懒懒散散地复述骑士的话,把尾调模糊成抗拒的情绪。
“第一,我们是搭档。”骑士的三根手指收回两根,在暗黑骑士露出嫌弃的目光之前又快速变成了爪子掐住他的脸,“重复!”
暗黑骑士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以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的神情,在骑士冲他瞪眼的时候把骑士的爪子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用手掌捏成拳放回他平日里挂配剑的地方,“我们是搭档……”
嗯,有气无力。
“第二,龙诗战争早已经结束,收起你那套异端还是神殿骑士的语录,现在我是自由骑士,而你是佣兵、是冒险者、是伊修加德居民。”
暗黑骑士再一次发出嗤笑,“是云雾街小混混。”
骑士给他的腰侧又来了一记手刀,暗黑骑士倒抽一口气,暂时老实了。
黑骑,骑士念他的名字,语调变得轻缓,“没有第三章,我不是非要成为你的朋友,你的知己,但我们绝不是敌人,我们有过过去,谁也忘不掉,走不出来的过去。”
他说,我不是一定要寻求理解,理解你,但痛苦太深了,也许我明白不了太多,但现在的伊修加德在变好,云雾街的孩子慢慢能吃上热汤,所以你能不能也看一眼我?我们是搭档,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刻你也在骗我吗?还是说你现在又在骗自己?没有龙诗战争了,没有审问局了,我不想再为过去争吵了,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暗黑骑士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压抑又隐忍的语气,很轻,很轻地回答了骑士的问句,一如这场争吵最开始骑士的那句话一样,他用它回答他:“你什么都不懂。”
于是很快又收获了骑士的……的吻。
为什么呢?
暗黑骑士总是不懂他。
库尔札斯总是有漫天的雪,总有无垠的冻原,总有让四五岁的孩童难以直立的暴风,那些用以御寒的,砖墙堆砌的灰黑色建筑看起来坚韧又颓败,这一切明明和数年前毫无分别。那些陈腐又了无生机的地方为什么又生出了这样的人?
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为迟到的自由而高兴?为迟到的和平而高兴?为苟延残喘又仓促结束的战争之下捡回半条命而高兴?那些过去的血和泪,那些死亡和恨呢?共和制就比政教合一的封闭国度要高贵许多么?
骑士都在信仰什么?
无休止的政客斗争,睡在巷道天桥之下的人们的流离失所?还是三天两头都没一顿的饱饭?
为什么他总是笑得很慷慨,对这样的生活又何必慷慨?
他又不是暗黑骑士,他何必理解痛苦。
黑骑总是用这句话来企图回答自己发生在骑士身上一切让他感到违和与难堪的事情。
人们总是误以为暗黑骑士对痛苦有某种偏好,其实不然,他不恋痛,没有人恋痛。只是它不可分割,暗黑骑士需要痛苦,但他并不爱它们,他需要力量,痛苦是暗黑骑士的一种力量。他也有无法消解无法释怀的旧故。但骑士又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就因为神殿骑士团祖传的戒训是“干预”?
干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向他们所敬仰的战女神哈罗妮展示所谓光明,所谓磊落,所谓忠诚,所谓誓言不灭。
……荒唐。
暗黑骑士在骑士毫无情色意味的吻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个古板又较真的骑士,这个一点情感经历都没有的白纸,为什么总要跟他过不去呢?
跟一个暗黑骑士过不去就像在跟自己过不去,暗黑骑士在心里这样评价骑士道,他明明会有很多选择的,偏偏在一堆细软的积雪挑了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石头是不会融化的。暗黑骑士失去的太多了,恨得太多了,负隅顽抗过太多也失败过太多了。
他回答过骑士越界的试探,但骑士说:库尔札斯高原上的雪难道就融化了吗?
于是暗黑骑士咬了他的下唇,是警告,是劝诫。没有舌尖,没有血腥味,没有很用力,比制止小动物更点到即止。
骑士松开了他的衣领,又重新攥住了他的手甲。
手甲攥住手甲其实没什么感觉。
但是暗黑骑士没有甩手转身。
暗黑骑士想,他有一层很厚很厚的壳,那么隔着这层壳迟疑两秒,应该不会有太多属于骑士的东西这样快地越过线来漫过他的。
骑士问:“你既然对我连称一句搭档都感到嫌恶,又为什么要在此刻心软呢?”
暗黑骑士感到茫然,于是他重新审视起骑士眼中“心软”的定义,他本只是迟疑,为骑士莫名其妙的固执和奋不顾身而迟疑,可骑士又问起他为什么要迟疑,这“迟疑”难道也算是“心软”吗?
骑士丢掉手甲重新将温暖的手指搭上他的肩,冰冷的盔甲被捂热一小片,然后骑士坏心眼地用被盔甲冻冷了的手搭上黑骑的脖颈,看着黑骑被冰的几乎要缩一下,却又隐忍地直挺挺站在他面前,骑士为他无法克制的皱眉的表情感到愉悦。
他仍旧不理解暗黑骑士,就像不理解灵二月名义上的春天里,库尔札斯总也没能解冻的冰原。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远没有他看起来那样坚定地把自己封闭在打不开的盔甲里,他只是很难走出来,就像他说的那样,漫长的龙诗战争夺去了太多,他只是遗骸中的幸存物。
而旧世纪遭逢苦难的人总是难以坦然地接纳新生。
可骑士也会想刚刚那个递送给暗黑骑士的问题:为什么要心软?
为什么面对他时会犹疑,如果骑士就是伊修加德关于新生的隐喻,那暗黑骑士最初又何必同意他成为搭档的邀请?
骑士并不追求他的回答,“你总在质疑我的慷慨。”
可在你眼里“慷慨”又是什么,暗黑骑士难道不慷慨吗?对情绪本身慷慨,却对表达如此吝啬。
总有因双方态度软化而不了了之的争吵,矛盾得不到解决,这是经年累月的罅隙,他们只是用各种自以为不在意的东西将它填满,粉饰太平也是一种太平。骑士会很好地接纳他总在涌动的漆黑的以太,有时也会伸出手去拥抱暗黑骑士漆黑的掠影。就像他有时会替骑士摘下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披风,在打磨重剑时一并带上他的手半剑。
也许点到即止的安抚是相互的,没有口头支票,没有一纸协约,相互搭档去完成一些委托和狩猎任务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他们走过旧时教皇厅声称异端势力建造的不洁村落,骑士这样问过,暗黑骑士只是摇头。走过传说中永不冻结的泉水圣人泪,去过暮卫塔深处,也讨伐过作乱的狮鹫。
彼时他们关系缓和,到访过圣冈里奥尔礼拜堂,暗黑骑士抱臂在一边欣赏骑士对战女神的虔诚。他不会开口问,但骑士会知道他想说什么。
“月亮神梅茵菲娜以月光冻结冰块,战争神哈罗妮以长枪削之,二神合力在天空建造了华美的宫殿。不知从何时起,这座宫殿就被称为七天之一的’冰天‘。伟大的英雄、高洁的骑士、慈爱满溢者、爱情忠贞者等,死后的灵魂升上冰天,得以安息。*”
这是伊修加德正教中记载的,骑士这样说道,他回头看了看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黑骑,他露出温和又安静的笑容,“我知道龙诗战争结束正教的内容都遭到质疑。但哈罗妮本身也只是库尔札斯高原上的一种表征物,就像雪一样。我们也许未必需要宗教,但我们总是要有所信仰的,比如坚守,比如仁慈,比如……”
比如爱吧。
骑士在自己没说完的话里无声地补充了故事结尾总爱写的“未完待续”。而暗黑骑士落下来的目光很轻,轻得似乎只是扫过他的发顶,就移开了视线,落在壁灯下他的影子上。
黑骑在那片摇晃的侧影里淡淡地想到,伟大的英雄,高洁的骑士,慈爱满溢者,爱情……爱情忠贞者。
骑士。
正教里的神谕,老古董们口中的哈罗妮,那些从来逆耳的誓言和许诺里,原来也有那么多形容词都祝福他啊。
他们也到过库尔札斯西部高地,在交汇河谷底扎起篝火,热气导致的空气密度不同让星星和雪山看起来像在浮动,是西高难得一见的晴夜,地平线啜饮着天边悬挂下来的冰绿色极光。夜空很黑,极光亮得像是幕帘之下的布景,像是过去纷乱又嘈杂的数年时间汇聚而成的,缓缓滚过的旧河。
暗黑骑士正在烤下午狩猎回来的牦牛肉,他从随行的包裹里拿出一个装着盐花香料的小罐。肉类的气息随着篝火涌动钻入他的鼻尖,那时骑士仰躺在雪地里,用视线描摹不紧不慢又忙忙碌碌的暗黑骑士的身影,在一片冰蓝又冰绿的夜空之间,在星星点点的长河里,徒然抓住了暗黑骑士的眼睛。
“起来吃饭。”暗黑骑士弯下腰,凑到他面前开口,“别一动不动躺在雪地里,库尔札斯的狮鹫爱捡腐尸肉吃。”
“你啊。嘶……”骑士从他接过串着牦牛肉的树枝,他咬着冒油的肉被烫到了舌尖,“如果每次你给别人什么东西的时候再坦率一点就好了,少一点口是心非和没话找话似的挖苦。这里的野兽还没有笨到会奔着生着火的地方来捡死人吃。”
暗黑骑士不置可否,也不再回答他。只是往篝火里又添了两把干柴,张牙舞爪的火舌里噼啪作响的声音似乎在表达暗黑骑士被拆穿的不满,但骑士只是心情很好地弯着眼睛笑出了声,并毫不介怀地收下了暗黑骑士看傻子一般的眼神。
骑士想,我爱暗黑骑士,爱身边这个脾气很坏又总是在拒绝的暗黑骑士。这不能怪他,人总是会为看起来更危险和难以接近的东西着迷,这是冒险者的常情与定律。
他只是脾气有些坏,但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甚至会把最后一个至黑之夜给我。
现烤的牦牛肉很香,风声也静谧,于是骑士又在那片极光之下想起古老的旧愿,他想,哈罗妮在上,请让这些善良的人都自由幸福吧。
……
“我讨厌你。”黑骑夺过他手里攥的很紧的木质酒杯,皱着眉向他宣判,“你这个麻烦、多事、喝不了多少酒还总爱逞能的家伙,你这个脑子里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的骑士。”
黑骑把晕晕乎乎的人拎起来,毫不意外地被一个弯着眼睛的灿烂笑容给攻击到,他本卡在舌尖要继续吐槽的话没能全须全尾地从肚子里蹦出来,只好用两个字做以上那段评述的结尾,“醉鬼。”
意识到来人是谁的时候骑士没太反抗,只是不太清醒地哼哼一声,任由暗黑骑士把他扛上了旅店的房间,又塞进了床铺。
骑士又固执地坐起来要把沾着酒气的外衫全都脱掉——他声称有味道,甚至还要站起来自己去洗澡,然后又被黑骑按回去。甲靴早在暗黑骑士把他丢进床褥的时候已经被不安分地蹬掉了。
“黑骑。”骑士又在念他的名字,“我很爱你你知道的吧?”
暗黑骑士坐在床边好整以暇等着他后续的醉话。
“你就是胆小鬼。”骑士实在喝得醉了,把脸埋在胳膊里,侧着头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格外清亮地望向黑骑,发出的声音却闷闷的,“要不然你怎么连承认爱我的勇气都没有。”
暗黑骑士在床边静止了很久,骑士就那样看着他,看得他终于败下阵来,捏过了骑士的掌心,而骑士重新把胳膊拿出来,向暗黑骑士张开,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在闲暇琐碎又安逸的时间里,没有人找借口,没有人受伤,没有争吵之下的拥抱。
暗黑骑士不再像从前那样吝啬于表达,尽管骑士要矫正他的坏习惯仍可以称得上猴年马月,但至少这一刻他的固执已经得偿所愿。
后来故事又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们的身上又添了新新旧旧的伤,骑士换了崭新的蓝白色披风,黑骑不再独处时常年戴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盔帽;久到天穹街的重建已经有鼻子有眼竖起了崭新的房区,当他们再次落榻于忘忧骑士庭这间翻了新的客房时,窗台边上多了一小盆刚刚开花的哈罗妮丁菊,壁炉里是柴火干燥温暖的气味。
从前他总觉得伊修加德雪又厚又沉,后来那些同骑士一起跋涉在库尔札斯高原上的日子才让他重新认知,原来那样堆积之下的雪也有松软的,踩下去会陷落,会吱嘎作响的时刻。
而此刻熟睡的骑士躺在他的臂弯,暗黑骑士侧过脸望向窗外,仍旧呼啸着却不再将玻璃拍得砰砰作响的北风和被月光映照得通明的雪原,柴火噼里啪啦发出安逸又舒心的细碎响动。
他想,暗黑骑士真的需要痛苦吗?
他看了一眼骑士因他翻身而在梦境中轻微煽动的眼睑,他又想,暗黑骑士需要爱吗?
耳边似乎又听到骑士的呢喃。
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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