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候鸟手记
才发现没有发过,转一下
By.Bless á nóttunni
#第一人称与第一人称
我并非这本手记的持有者,只是恰好因机缘巧合在新认识的某位朋友那里得到了它。也许好奇心驱使我阅读,也许它本身太过怪异,带有一种旧牛皮纸被浸没过海水又晒干的陈腐气息,泛着黑的书皮遍布时间挤压龟裂后留下的皱纹,纸页翻卷着边角,像是被阅读过很多次。书里夹着一只漂亮的干花书签,年代久远但保存得当得如同旧世纪的遗物,打个比方,像静态的蝴蝶标本一样。朋友与我只相识几天,却意外地了解我,这样神秘而充满了故事的物什往往能迅速勾走我的注意,我在得到它时太过兴奋,而没能来得及借着话头询问,只好在事后猜测它遗落在朋友手里的缘由。有时我的目光流连过纸面,却在出神,它看起来有一种古旧的珍贵,捧在手里让人掂量出沉甸甸的厚实来。于是我不自觉地思考,这种从直觉上落下的评判究竟是源自我的内心,还是源自手指抚过那些深重的字迹后渗入感官的触觉。
手记并没有详细的日期与标注,比起日记的文体看起来更像零散又含混不清的回忆录,故事从这开始写:
我先是走过很远的路,然后才来到这里。俄尼里伊族的人太排外,起初我并不打算在这座无名的山谷久留,却被他吸引了注意。
“俄尼里伊”是他告诉我的称谓,我找不准这些发音的具体文字,所以只作记录。山谷十分闭塞,一条小溪蜿蜒着贯穿这里,谷底边上种满了花,仍是无名。见到他的那天天在落雨,空气湿漉漉的,把他的白色长袍着湿,他披着麻草编制的雨具向我跑来时像飘过一片烟云,我瞥见他光洁的侧颈和攥着我轻甲的指骨,却只觉得他皱了皱眉又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于是我也在那样暧昧又朦胧的雨雾里被留了下来。
他问起我的名字。
可名字不过只是个代称,我随口回答了这个问题,说的倒是实话——“宁一宵”。他向我眨眨眼睛,我疑心他是否没有听清,那样的目光像是问询,但他只是晃了晃垂落在肩的发梢重复“宁一宵”,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苏洄”。
我暗自忖度是否要对他面向陌生人时过于亲近的互换称谓做出回应,他却先我一步开口,带着点又轻又软的含笑尾音,“很好听。”
这句话是对他自己的名字的评价还是对我的我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因此那尚未出口的答话便落回了喉咙里,只是又咂摸两下落入耳朵的语调,突然对最开始“仅仅只是个称谓”的想法抱有一丝质疑。
——很好听。我这样想,从他的嘴里念出来的话。
他看起来脸还有些稚气,年岁并不大,我没有追问,觉得不太礼貌。在无名谷停留了些时日,我慢慢发觉他们很难被了解,这里的人大多如同环绕在溪边的矮屋一样静谧,不爱言语,唯独他会用新奇的目光望向我,我总觉得那样的视线特别,却找不到原因,被他们称作“族长”的人已经是第二次来到我面前,劝我离开的话也寥寥。我本不是爱添麻烦的人,更不习惯和旁人产生太多联系,这次破例留下借住在他家里,我安慰自己只是先前的长途跋涉使人感到疲惫,难得的安逸反倒成了一种贪恋,我遵从本心。
屋子并不新,甚至也不算整洁,看得出是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他有些不好意思,为一些散落物件的堆积和凌乱向我道歉,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小动作被我发觉,我说没关系,在哪里都可以是落脚地。
谷地的尽头是一座简单的神殿,说是神殿其实更像个小教堂,供奉着七尊一模一样的石像。他曾想带我参与惯例的礼拜,直到我们两人都被族长赶出来,他看起来并不灰心,只是冲我笑得很可爱,我不清楚“可爱”这个词加诸于他是否恰当,但我实在在沉默中行走了太久。
语言对我来说实在贫瘠,不足以形容一切。
他向我讲起他们的信仰中七神的故事,用古语同我念起那些刻录在石像背后的神谕。我听不懂那些晦涩的发音,只专注凝视他的唇角,故意用不标准的语调学舌,他卷着舌面刻板又固执地向我强调“——”
我听着他向我讲述司掌时间与生命的主神柯罗诺斯,代表战争与守护的阿瑞斯,手握生产权柄与火焰的赫斯提亚,承载记忆与信仰的谟涅摩绪涅女神……在我有限的关注里,苏洄并不常看书,家中似乎也没有什么藏书,却总是能蹦出许多口口相传的大道理,不知道是否来源于七神的信仰。这里没有墨水,只用特制的花汁写字,苏洄也同样——无名谷底河岸边那一片金色的花。
他领着我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它们都是无主而自然生长于此的,谷里的人会自行来采摘,制备成需要的物品。那时我看着花海的波澜荡起他的袍角,倏忽问起它们的名字,他思虑两分钟,弯起眼睛回答我,那就叫星天鸟吧。
我一时讶异,并非因这里无名之物太多,而是因为他给花起的名字尾字落在鸟上,我听着山谷长青色的风掀起浮浪,像托载这些生长着金色绒羽的飞鸟北去。
在喧闹的、拥挤的、遍布振翅的声音里,恍惚间我又望见他回过头来的侧脸,斑驳陆离。而他并不在看我,他在看天空上漂泊的云。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片如张开的双翼一般扇动的云,日光从云层背后穿过,为它的羽尖镀上浅金色。我说:“很漂亮。”
苏洄问:什么很漂亮?
我没有回答,他也并不在意,又兀自说下去:“我看见那里有一片很轻盈的潮湿。”
苏洄摘了一捧花,说要回去做成书写用的花汁,他终于又看着我的眼睛,说想记下:我爱这些时刻。
这些时刻。我的舌尖又滚过这四个字——这些足以让我心跳加速的时刻。
于是我冒着被他责怪压坏花的风险凑近去亲吻他的眼睛,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行为意志盖过理智的瞬间,最后僵持了一下错开一点亲吻了他的鼻尖。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
他似乎不理解这样举动的含义,不追问。我不敢猜想这会不会是苏洄的不拆穿。
曾经也想过是否会在某个地方驻足,或是就此死去,也许是某个城市,某片海,某座云峰……可他趴在窗边歪着头问我的旅行经历,我找寻他目光的落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范围太过辽阔的问题,只好说:“很漫长,很遥远,充满了危机,时常不得不战斗。”
苏洄又问:“一个人走过那些路途会感到孤独吗?”
于是我陷入沉默,我并不能理解“孤独”是如何一种体验,明明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独自行走,独自抗争,独自选择。而遇见他几乎是我这些年来话最多的一次,有时我反思自己是否不够纯粹,比如此刻我知晓我的坏心,我故意向他展示我的伤口。勋章还是缺口什么的我都不甚在意,也并非想要骗取什么同情心,这些附着于皮肤上狰狞的痕迹对我来说无非是履历,就像落在背后的脚印一样如影随形。我只是好奇——单纯地好奇像他这样的人会作何反应。
为什么要看向窗外,为什么要期待明天,为什么用眼睛去丈量未曾到达过的土地……为什么在下雨的那天收留我。
苏洄目光在我的身上走了一个圈,我突然毫无理由地觉得他像一尾游鱼,就在我们安静凝滞的半分钟里,我假装毫不在意地将半剥落的衣物穿回去,他的手指却阻滞了我的动作。我向他递去问询的目光,可他不说话。
我垂了垂眼,感知苏洄的指尖在那些裸露着的伤痕上面描摹,微微高于常人的体温透过接触的肌肤传达过来,我几乎因触觉而听懂了他的情绪。苏洄在无声地自语:原来伤痕是这样的。
他触碰半晌,直到我攥住他仍在游动的手指,“别……”我顿了顿,觉察到自己的嗓音有点哑,没有继续。苏洄捻了捻我的指尖,似乎并没有冒犯和越矩的概念,“它们……会痛吗?”
我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痛了。
曾经也疼过吧?他说着点了点头,像是回答自己的问句,又转头望向我:“都是怎么弄得?”
我很少被人这样刨根问底地窥探过往的经历,然而此事本就因我一时杂念而起,话到嘴边才忆起自己寥寥半生实在乏善可陈。我一时迟疑,最终只好说:“攀登、跌落。有些伤是我自己弄得,有些是不可预知的意外。森林、草原、荒漠、沼泽……一些地方到了夜晚就会十分危险。”我顿了顿,又摇摇头,“不是所有能对人造成威胁的兽类都只在晚上活动,白天也同样。”
我目睹他的表情出现担忧,又不禁为他这种无恶意的窥探感到愉快,“你知道吗,它们有漆黑的皮毛,擅长隐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利爪和尖牙。不是所有地方的物资都富裕,所有过往的行客都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我松开手,用指背的指甲恶意在他的喉颈上抹了一下,感受他喉结因我的动作滚了一滚,而后佯装绅士地收回手指。岂料苏洄张开口,竟是在我尚未覆上衣服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怪用力的,我偏过头在痛觉里有些错愕地盯着他懵懂又天真的神色,余光瞥见被他下口的地方几乎留下了一个牙印。
……天真?
苏洄又朝我眨了眨眼睛,那分明是稚气未褪的狡黠,“像这样吗。”
我知晓他是故意,于是顺水推舟地将手指嵌入他的口腔,“怎么?俄尼里伊族会诞生你这样长着尖牙的小兽?”
“才没有。”他含混不清的话是作势要反驳,偏偏含着我的手指言语,舌尖在指腹的勾勒像挑逗。我屈起食指抵住他的上颚,指尖压在舌面上,他被迫被我撬开口腔,我露出肃正又无情的神色,“你需要看牙医。”
“俄尼里伊才没有这种东西。”他轻轻咬了一下我的手指,我见好就收,谁料他竟然又顺从地张开了口,“宁一宵,你帮我看看吧?”
吐着舌尖说的话带着一点鼻音,我几乎压抑不住那一刻的心跳,他很少这样直呼我的名字,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对话间会略去称谓,只是“你”,我从不知道原来这三个字可以被念出这样的蛊惑力,只好用尽毕生的平静去抵抗此刻倾泻下来淹没我的暧昧,只可惜率先闯入伊甸园的是我,禁果就不知道变成了惩罚还是奖励。
他的舌面上有一个小小的蓝色焰纹,不是太具体的形状,我认不出来,这个神秘的标记在我的注意力上竖起一面未知的旗帜,像抛出一个不给答案的命题。它勾走了我的全部好奇心,害得我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要刻意放轻才不会显得急促。
俄尼里伊族的人都有么?我不关心。我只在乎他的。
无名谷虽闭塞,族人内敛,事实上内里往来也并不罕见,可在他家寄居的这些日子,我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与他来往的族人,起先我以为是我存在的原因,也带有愧疚地想要辞别,却被他攥住了的袖口,我一时动摇,他偏过脸,坦诚道自己其实并不太受族人待见。
我固然渴望知晓原因,却没有继续追问,异于一个群体是太寻常不过的事。那时我看着他的眼睛,无关乎信任本身——他总会告诉我的。
我的日子实在可称得上清闲,没事的时候就跟着他研磨研磨花汁,甚至做些干花装饰,他说你好像喜欢写东西,所以送我一个星天鸟的书签标本。还同我说等到哪天能真的带你去殿堂,就告诉你星天鸟的寓意。我爱极他这种留一点故事延伸到未来的小心思,又不甘愿仅仅只是在这种期待中静候,于是故作自然地同他提起舌纹的事,假装交换一个秘密,本来只想逗趣,用的措辞也是我能给出的最不经意,而他尽显意外的神色却打破我的认知,似乎从不知晓。我同样感到意外,而后有什么细节突然快速穿过我的脑海。
(此处有一行字迹被划去)
俄尼里伊族的人似乎并不太需要睡眠,但苏洄也会被我的手掌盖住眼睛卷进被褥,大脑和肢体活跃了一天总该需要休息,在外游历数久的我坚持这样认为,虽说也尊重他的意愿,但苏洄很乖,似乎并无异议。只是那天在破晓时分迷迷糊糊地醒来,我本浅眠,随着他睁开眼睛。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开口:“吵醒你了?”
我说没有,苏洄问几点了。我回答天刚亮,他发出疑惑的鼻音,我以为他没听清,换了种说法,还早,星时五时,再睡一会儿。他应声,又睡去。
倘若那些有迹可循的事情都串联起来——对天色明暗判断时间没有概念;从未注意过自己的舌纹;只用特制的花汁写字;没有具体形状和颜色的云;靠触碰才能了解的疤痕;神殿里七尊一模一样的石像……俄尼里伊族的视觉,真的跟我所见到的世界一样吗?
不明白日升月落,岁月只不过是一场梦境的周而复始,缺失时间流逝的感知会让人停留在一个原点,就像老一辈总说的,容易磨灭斗志。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的年龄产生猜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就算明白又能如何呢,短暂和永恒也不过是如泡沫一般在一念之间依存的幻影。
我向他坦白我所见的世界与他可能所见到的不同,他怔然,我向他描述明暗,描述色彩,搜肠刮肚穷极我所能传达的一切描述传达阳光下星天鸟的样子,我向他陈述他的美。可他的神色忽然浮现出悲哀,我霎时后悔。
苏洄说:“原来那些在世界里模糊又一闪而过的东西真实存在,只是我从未曾真正享有过。”
我摇头,又难以否认,只好说:“苏洄,你知道吗,阳光,星星,被照射的云,地面上起浪的星天鸟,都是金色的。其实你早就认知过它们了。”
“宁一宵,你想看看我看到的世界吗?”苏洄的眼底潮湿,望向我。
我突然尝到眼泪的滋味,他在没等到回答的时刻吻住了我的唇。起先我以为这是什么依凭体液交换连接的共感,后来意识到这不过也是苏洄向我表现出的坏心,一个在不安定间寻求占有和索取的欲望传达的谎言,带着滚烫的青涩和急切。我并不擅长安慰,只好攫住他的舌,在呼吸交缠间品味了一番另类的世界。
俄尼里伊族的视觉,没有太过具体的形状和色觉,更像一种物质构成的波频,用通俗些说的话,就是“万物有灵”。他们的眼睛看到的是一种流溢,用不同的流溢指代世界的轮廓。诸如阅读花汁的流溢来辨别的文字,神像后刻划的神谕的流溢等等。
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向他和自己——生命也是一种流溢构成的波频。
他与我太不相似。可在那以后他越来越不爱出门,却总是透过窗玻璃看向天空,我在幻想他是否又在感知云的轻盈,又或者只是放空一切。我找不到恰当的修辞,还是他先提问:“是不是像羽毛一样轻软?”
我回答是,而后又像哄骗孩子一样告诉他,“假如有人摸过的话,一定是这样的触觉。”
彼时有两个与他关系没那么生硬的孩子因为近日都未见他的踪影而上门询问,在他去开门的那刻迟疑了良久,道了句你没事就好便算作告别。
他只是笑笑,面向他们的背影把视觉借给我,那两个孩子的波频十分相似,却又与他大有不同,我感到疑惑。
“这就是为什么谷里的人不太待见我的原因。”苏洄从背后保住我的腰,我覆上他的手,苏洄把下巴堪堪搁在我的肩膀,“我是他们之中生出的异变。”
(手记可以看出被撕去了几页的痕迹,装订线边缘有细小的锯齿,故事的笔锋陡然一转)
苏洄没有藏好。他们的视觉太不具体,便容易忽略细节。我在苏洄的身上发现了血迹和伤口,他看起来有些慌乱,企图向我掩饰什么。我一反常态地动作强势起来,最终静止在与他对峙的那个动作上。苏洄揪着浴袍的衣领,几乎浑身在颤抖,我起先是觉得心疼,然后才在揽他入怀的那个瞬间被他的悲伤淹没。
与最初刚居住进来的我不同,苏洄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我的眼皮底下,这座不大的小屋我已经了如指掌,何况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并没有机会接触到危险的外物,我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慌,仿佛一种直觉的降临。
我最先注意到他的肩背,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渗出鲜血。已经愈合的痂口和新的细小的血孔交错在一起,贴身的衣物被染红,创面几乎可以谈得上淋漓。我皱着眉,急着要为他处理,却被他哭着攥住手,我这才发觉他指甲缝间残留的血痂。我问不出口,苏洄摇了摇头,只是落泪。
那些伤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借由他的眼睛意识到他的生命异变正在越来越快,而他的肩胛骨遍布伤口的地方几乎成了那种异类的波频高密度汇集的据点,整具身体却又同时呈现出生命生长时的蓬勃与枯朽时的衰落。未处理的垃圾篓里有根部沾血的羽毛。我觉得这太过残忍了,不敢联想一切,但苏洄说:“我害怕我不敢面对。那些(指羽毛)从这里长出来,我害怕我变得不像我。”
我又俯身去吻他的眼角,替他擦干净肩胛骨上的血迹,用我数十年在旅途中学会的包扎经验处理了伤口,我说:没关系,苏洄,你这么漂亮,你是你无关乎一切。
在那之后,苏洄的情绪开始变坏谷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小的骚动,我们太久不见人,族长亲自找上门来。原来是谷里的几个外向孩子也出现了一点异变的苗头,那样的生命波频看起来像是在向苏洄靠拢。或许本身就有端倪,只是现在开始爆发,如同一种无法回避的传染病症。
老族长看起来是愤怒,要把苏洄这个病源和被传染的人关押进神殿的地牢,让七神洗去他们的污秽。这话听起来圣洁,无非是像祭品一样消灭异端永绝后患,再习惯性标榜上崇光的牺牲主义。我在苏洄的脸上没能看到恐惧,只是无尽的悲哀。
我说,苏洄,我们逃跑吧。
他的神色有过一瞬间的茫然,我贴近他的耳朵:苏洄。
——生命很长,你当远去。
这个过程几乎没太挣扎,苏洄看起来很坚定,我的话更像是一个引子,而非决定意义的推手。常年在山谷里不擅长战斗的人自然没法与我相比,带他逃出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宛如摔碎一个玻璃杯,轻而易举。
我带着他离开,徒步过一段路,也乘过小舟,荆棘林的草刺会割坏他的裤脚,于是我们又在一个路过的村落里为他准备了一身轻便的软甲布衣。他的脸不再光洁细腻,取而代之的是在林间沾上的尘土甚至灰泥,只有在我伸出手指刮他鼻尖的时候才会不好意思地笑笑。而我总是要出言提醒他小心路标带刺的植株,不可以触碰的昆虫和隐匿在自然中的陷阱。他的眼睛亮亮的,闪烁着与我初见时不同的好奇的光,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像他这样漂亮的孩子是不应该跟着我出来受苦的,但他只是在阳光下懒洋洋地倚在我的肩膀上,很小声地喊我的名字:“宁一宵,一宵。”
他会不自觉拖一点又轻又软的长音,尾掉几乎落在“喜欢”二字上,他说:“外面好漂亮。”
我触碰他毛茸茸的脑袋,觉得他的眼睛像宝石——或者是琥珀。然后他在含着我的唇齿间隙偷偷开口,“我现在有点能看到你是什么样子了。”
——苏洄在,逐渐获得普通人的视觉。
他说曾经觉得时光好漫长,而今又觉得日光怎么走得那样快,东升西落只够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走出一小段距离,视野尽头的远山怎么还是那样远,总觉得要来不及去看一看。可路边又盛开着浅蓝色的小花,铺就的曲径像是天空藏匿于深林的倒影。
我在他的话语间同时品味到好奇和惋惜,但那些未曾用脚步到达过的地方,我知道他的目光已经延伸至触及那里,我总是要带他去看一看的。
他并不畏惧在湖水或是浅泊的什么地方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心疼他的坦然,但他还是会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克制不住自己偷偷拔掉肩胛上新生的绒羽,而等我发觉,那里往往是不均匀的斑驳一片。
我准备了纱布,伤口消毒用的愈合药,以及其他什么可能需要的东西。我们走过越来越远的路,也算在寻药问医,曾遇到过神秘的前辈而后被告知这是一种由心向外而生的异变。
——生活在囚笼之下的向往者最甚。
目前尚未得知有效的治愈方式,前人将这种罕见的异变命名作“候鸟症”,取自其患者将需要像候鸟一样不断迁徙来缓解这种异变……只是一种缓刑,等到身体完全羽化的那一天,即为生命的终结。
有时我看着他,觉得自己又怯懦了。蜕化是从四肢开始的。我们穿过雨林,也穿过沼泽地,我会替他擦拭那些被沾湿的绒羽。他的趾骨已经蜕化,肌肉也在萎缩,到最后几乎无法独立行走。他趴在我的背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卸去两块肩甲,听他在我耳边暖融融地唱着什么古调的歌。有时我们也会租船,摆渡人在船尾摇桨,我们就挤在船头盯着摆渡人转头的瞬间,偷偷交换一个浅吻。在路上时我抱起他,会觉得越来越轻。然后我亲亲他的脸颊,不动声色地疑心那些骨骼的分量是不是随风散去,被遗落在雨雾里。
他后来偷偷告诉我其实喜欢接吻,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我又觉得可爱。是不是俄尼里伊在诞生的时候被剥夺了完整的视觉,便在其他感官上多出一些,像要补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能力。我捏捏他的飞羽问这样会有感觉吗,他却像在看一个孩子一样笑起来:“宁一宵,好笨。羽毛上没有神经,怎么可能有感觉。”
我并不恼,只是把手指埋入的羽毛里作势要挠他,我知道他怕痒,但还是喜欢享用这种他总是毫无防备地向我打开的感觉,我知道我在贪恋他的依赖,又不受控制地冒出那些悲观的心思。他几乎已经完全失去四肢的人形,想要像往常那样捧起我的脸的时候看上去更像是用翅膀笼住我。我们闹成一团滚在安全的草地上,闹完还要给他摘除身上沾满的草屑,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鸟的习性。
只是所有原本的相关特征都在消解。他越来越难以说话,却还是喜欢唱歌,吐不出太完整的句子,他趴在我的背上,像一只小金丝雀。有时我贴近他胸脯前的软毛,听着那样微弱又轻盈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来确认这一切的真实存在,他会垂下头将脖颈贴近我的耳边,神色中带有柔和的眷恋。
于是我恍惚间又想起他曾同我谈起的七神的谕言,几乎是有些慌不择路地祈祷:柯罗诺斯在上,请让我再多爱他一天吧。
时间在日光的流转中逝去,我尽我所能带他走到足够远,以企求留住在他身上无法挽回的时间。他再看不出人形,向我张开双翼时如同普通的鸟雀。苏洄提出想要回去,于是我准允,在遥远的路途中又返乡向故地。
等我拿着这本手记带着他回到这里,恰好是垂暮的夜晚,也是拂晓时分,这片无名之土已成平原。不见山,不见谷,不见他思念的俄尼里伊,只有一条小溪蜿蜒着穿过遍野的星天鸟,他在我的怀里释然地笑了笑,说着发不出声的话,“原来是这样啊。”我预感到什么,突然觉得心脏生疼,天边的晨曦突然越过遥远的山头浸染了他的绒羽,重叠出我记忆中那一模一样的浅金,我搂着他,像挽留一片烟云。
在阳光落满他身的最后一刻,苏洄昂着颈,我却莫名读懂了这最后的情绪,那是苏洄被遗留在晨光里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宁一宵。生命很长,你当远去。
而我只是路过,摘走一朵星天鸟,像路过了一片荒芜。
某年某月某日记
我重重地合上手记,久久没能缓过神来。我不爱这种从骨骼里爬升上来的悲哀,却难以否认这样的结局。得到和失去或许永远遵循物质守恒定律,我有些哀怨地瞪了朋友一眼,甚至不知道眼泪是否在脸上滑落。我想要把手记还给他,他却往我怀里轻轻地推了一下。
我确实想要珍藏,他看得太明白,这本手记里的内容太过贵重,几乎带带给我一种灵魂的震颤与难以消解的思念与共情。我不清楚我最终通过谁的视角在感知这个故事,只是在落入视觉里落着雨的世界中哽咽问朋友:“为什么他当时不追问星天鸟的寓意,我总觉得遗憾。”
他沉默良久,伸手抹掉我正不受控制向外流溢的泪水,像对待孩子一样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刚要撇嘴,朋友却开口道:“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么。”